1
苏东坡当年送给好友邵民瞻一棵海棠,古时交通不便,大老远带棵树来,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。想想从前的人是多么有趣,送棵树给友人,比今人送烟送酒送钱要有意趣。九百年过去了,人们念想着这棵树,海棠可好?还健在吗?就像问候一位故人。邵家人于是写了匾统一作答:海棠无恙。
这块牌匾后来在战乱动荡中散失。现今位于江苏省宜兴市的海棠园墙上“海棠无恙”四个字由书法家林散之书写。
画家吴冠中出生在宜兴市闸口乡,离海棠园二三里路。儿时,他常到这棵海棠树下嬉戏玩耍。在其文章和画作中多次涉及这棵海棠。晚年他回家乡,写下了“白发归故里,闻花香”的感人题词。
2
她活了一千八百年,依然神采奕奕,仿佛是一位高寿的人,与我们打着隔世的招呼:你好!
我这样向外地客人介绍宜兴市周铁镇的银杏树。
凝视着这棵树,我突发奇想,孙权的母亲如果穿越到现代,很可能是绿化大使。你想啊,她在宜兴太湖边种了多少棵银杏树?我算算至少有4棵。周铁镇上一棵,师渎村一棵,新庄洪巷一棵,洑东兰右村一棵。
千余年间,朝代不知换了多少代,帝王将相灰飞烟灭,老太太种的树生生不息,这就是所谓的荫泽后人。
从前,人们从太湖驾船过来,老远看到银杏树,心头一热,周铁到了。
树是方向标,是地址的招幡。
在外的游子凭什么与故乡相认,就是凭这样一棵古树。
尹瘦石先生画这棵银杏树,取名《乡情》。
少小离家,年迈回乡。八十多岁的程天民院士久久抚摸着这棵树。
这就是乡愁。
3
有人说,桥是水的情书。我说,树是村的灵魂。
当然,称得上村庄灵魂的树,是指古老的树,千年百年的树。但是有些不满百年的树,也有相同的意义。
我要对周铁镇横柑渎村的一位农民表达敬意。
有次,我带友人去太湖渎区蔬菜基地。友人是搞餐饮的,需要经常大批量购进新鲜蔬菜。那天到了横柑渎村,友人看到河岸边一棵老黄杨树,眼睛一亮。这棵树姿态苍劲优美,友人甚是喜欢,当即说要买回去,种在自家的山庄里。于是寻问树的主人。村里人说,主人不在家,但不用问,那户人家不会卖,已经有好几个城里人看中这棵树,出高价,想要买,主人不肯。
友人听了这话,有些失望,转身对我说:这棵树离农户家门口远,长在河岸边,也许价格对劲的话,会肯出售的。你帮着打听一下,是谁家的树。
我没吭声。这时,友人说:种到我们山庄里,也是嫁了个好人家。
这句话,对我起了作用,友人夫妇是很有审美情趣的人,他们爱花爱树如同爱子女。树到了他们家,一定会善待的。
我后来打电话与村书记联系,请书记问一下树主人。
村书记说,农家对这棵树有感情,听说是爷爷这辈种的树,他们不会卖给人家。
听了这话,我对没见过面的农民心生敬意,同时也惭愧自己的冒失之问。这棵树虽不是千年百年的树,但承载了亲情。我想起一首儿歌的词:小河边有棵大树桩,树桩上一圈圈真漂亮。哎哟哟哟,大树桩啰,你有几岁……数一数树桩上圈圈有多少,七十圈七十圈,不多也不少,啊哈哈哈,大树桩哟你有七十岁,你比爷爷年龄还要大啰……
我后来行走乡间,多次对着大树,唱起这首儿歌。
4
周铁镇塘河水韵公园内,紧挨着公共厕所的地方,有间简易房,一个叫周汉荣的老人,白天总在那里落脚。不明情况的人,以为他是看管厕所的人,还有人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人。
其实不然。老人家境富有,前几年拆迁拿到五套新房,面积五百多平方米。那他为啥天天到简易房来落脚呢?
原来他是守树人。
距离简易房二十米不到的地方,有一棵高大的黄杨树。树上挂着古树名木身份牌,保护级别三级。责任单位周铁镇人民政府,责任人周汉荣。
这棵小叶黄杨树是周汉荣祖先所植,原来种在他田肚里的老宅中。
田肚里最早叫田渡里。三百年前,横塘河南面的后塘村,有三个姓周的农户到对岸开荒。因为要摆渡过来,所以这块荒地叫田渡里。
后来,人家多了起来,自然形成了村落。到20世纪70年代,生产队会计嫌田渡的渡字写起来笔画多,简写成肚字,村名变成了田肚村。
这个生产队会计便是周汉荣。他祖先是最早开荒地的三户人家之一,落户后,在家宅空地上种了一棵黄杨树。
这棵树是周家开辟荒地,在田肚里建家创业的象征,历经几代,到周汉荣这辈已亭亭华盖,像把撑开的大伞。为了给大树留有生长空间,周汉荣将房屋缩进三公尺,留出比较大的天井。
当地有两个老板稀罕这棵老树,先后上门想买下来。周汉荣说:任你给多少钱,我都不卖。当年,我祖父穷得饭都吃不饱,有商人想买这棵树,拿回去做黄杨木梳卖,都被他一口拒绝。现在,我不愁吃、不愁穿,怎么会卖树呢?这是先祖留下的宝贵遗产。
2011年,周铁镇规划塘河水韵公园,隶属彭干村的田肚村,二十多户人家要拆迁。周汉荣为这棵树,做了钉子户。最终,政府尊重农户对老树的感情,双方达成协议,拆迁房屋,不动三百年的黄杨树,原地保护。政府在树周围砌了六角形石护栏,另外在距离这棵树二十米不到的地方,建了一间简易管护房。
这间简易房16平方米,从厕所边接出来。这么多年来,老人每天要到这里来一趟,看看树,然后在简易房里,与人下下棋。遇到天旱,他早晚给树浇水。
他儿子小锋在南京做地基工程,小锋的微信头像就是这棵树。
作家王开岭说:树是一轮轮人生的见证者,见证了人们从跌撞的蒙童,攀爬的顽少,变成拄杖的耄耋……这样的树犹如亲属。民谣中唱:问我祖先何处来?山西洪洞大槐树。祖先故里叫什么?大槐树下老鸹窝。
这段话,我想用在周家人身上再适当不过了,而当地政府尊重理解周家的护树心愿,帮着圈地砌护栏保护,也成了一段佳话。
5
西渚镇谭家冲有一棵六百多岁的冬青树,枝叶蓊郁,生机勃勃,我第一次见此树时惊呼:树神乎?树仙乎?
谭家冲位于宜兴市西渚镇西面,冲的意思是山谷中的平地。这里山峦连绵,树木翠竹峭拔秀丽。四周的山名土里土气,却自然成趣。石盘山、菱子山、长山、牛尾巴山、锅底山、鸡笼山、野猫山、狗头山,村里老人讲,山的名字,有的是根据形状取的,有的是根据动物本性相克得名。现在的长山,从前叫蜈蚣山,因为鸡喜欢吃蜈蚣,与此相邻的就叫鸡笼山。因为鸡害怕猫,又有了野猫山。猫不如狗,又有了狗头山。狗又斗不过牛,所以又有了一座牛尾巴山。
神奇的山名,古老的树,谭家冲的气息和气韵不同寻常。
冬青树据说是明洪武元年(1368年)宰相刘伯温巡视江南,目睹此地“七十二涧下西洋,十年倒有九年荒”的民间苦难,认为是蛟龙作怪,亲手植下此树,意在镇住蛟龙保民安。相传清朝乾隆年间,有人砍伐冬青树作柴火,久燃不着,而砍伐者双目失明,进香忏悔后才复明。
这听起来虽有些灵异,但从中可看出民间对大树的尊崇和仰望。人有禁忌,则生敬畏。从科学的角度来看,树有利于防风,涵养水源,树神、树仙不过是故事里的美好传说。
6
芳桥街道与周铁相邻,开车过去十几分钟。一个秋光正好的下午,我从周铁出发去看从前的老同事贾舒。她和丈夫正筹建颐养院。这是他们投资的公益项目,占地128亩。这对夫妻将自家的厂房地基拿出来做公益项目,倡导新的养老模式,令人敬佩。但最打动我的,是他们的建筑依树而行,原有的香樟树都没动,新建房屋围绕高大的树设计。
我数了数,前后有十几棵。这些树是贾舒的公公婆婆种下的,树龄三四十年,不算太老,但因为此地三面环水,香樟树得天地之灵气,皆蔚然见风韵。贾舒夫妇珍惜之,改造旧地创新业,不是全部推倒,连根拔起。
未来的颐养院置于浓荫中,后辈留下两位长辈白手起家的光辉岁月。留下树,也留下家史,留下了荫泽。
世间就是这样生生不息,养护与反哺,投桃报李,物物循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