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光而行的遇见

  陈凤兰

开学第一天，最前排的小许同学吸引了我的注意。他瘦削的体形，大大的脑袋，脸上略显稚气，偶尔抬头看着我，又害羞地低下头去，摆弄手中的黑笔。刚进高一，孩子们眼中一切都是新鲜的，学校是，同学是，老师也是。在老师眼中，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们，也是新的遇见，新的邂逅，一段时光便在一天天相处中徐徐拉开帷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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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学不久迎来了月考，我特别关注了许同学的成绩。和他语文课上炽热的眼神相比，整体成绩显得低调与平庸。我仔细把他的语文、数学、英语等学科成绩横向、纵向看了几遍，才发现原来偏科是如此具象化。他语文、英语成绩遥遥领先，而数学、物理成绩简直是惨不忍睹，甚至说得夸张点，分数似乎都没我年纪大。

分析月考成绩时，我看到他把大脑袋埋进书堆里，似乎抬头看一眼老师，都是对自己的残忍。晚上放学时，接他放学的妈妈在校门口遇到我，忙欠身跟我打招呼：“陈老师好，孩子成绩不好，没好意思跟您沟通，给您带来困扰，非常抱歉。”我赶紧把旁边的许同学支开，转身低声说道：“别在孩子面前说他成绩不好之类的话，负面的话也有心理暗示作用，人前人后都不要说孩子不好。”她愣了一下，无奈地笑了：“我们说的也是大实话，如果不是有文科成绩撑着，估计他连高中都考不上。因为他成绩平平，我们都觉得脸上无光，你看，他爸都觉得来接他放学是件丢人的事。我家就靠近最好的高中——省海中，可惜他没那个命呀。”说完，满脸都是委屈，似乎感觉孩子拖累了他们。我忽然明白，孩子脸上那种害羞、那种愧赧、那种无助的表情源自哪里。

早读课上，我把许同学约到走廊：“你理科不好的原因是什么？”我本想从内因、外因的角度谈谈他应该对理科学习端正态度，没想到他却先问了我一个问题：“陈老师，我真的很差吗？”我一惊：“你为何有如此怪论？”“我妈说我智商不够，才造成理科差的，所以我这种没天赋的人，努力不努力估计就这样了吧。”他依旧低着头，盯着自己的鞋子。我心中不免有些心疼：“没有一无是处的人，自信比什么都重要，没必要自卑，更没必要否定自己。”事后，我与他妈妈联系，建议她多发现自己孩子的优点、亮点，而且去关注它，强化它，多积极暗示，少负面评价孩子。只要心中有阳光，孩子就会迸发生命的潜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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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一上学期临近结束，文理分科便提上了日程。许同学妈妈的焦虑在微信里就能感觉到。“陈老师，孩子只能选文科，怎么办？”“陈老师，选文科是不是将来不好找工作？”“陈老师，是不是地理虽然属于文科，但算是文科中的理科，也有大量计算与理解，孩子到时会不会学不好？”感觉最先崩溃的不是孩子，而是他的妈妈。

我宽慰道：“也许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，文科生将来会选择语言、法律、哲学等方向去发展，看起来似乎是些大而无当、很难就业的行当。但你能说文科就不重要、就无用吗？恐怕要看孩子怎么学、怎么用吧。同时，鉴于孩子的兴趣与基础，文科也是他的不二选择。只要孩子有信心，你们就没必要提前焦虑与操心。再说，我这个语文老师也是学文的呢。”他妈妈发来一个表情包，随后说：“是的，我们似乎用未来的不确定来提前焦虑啦。”我继续劝慰道：“他语言类的学科那么好，将来中东国家与我们贸易往来增多，你家学个阿拉伯语，或者再继续深造个国际经济法律方面的专业，到时不要太吃香喽。”他妈妈似乎真正理解了我的展望，几分钟后，给我发来一句：“陈老师，我懂了。”

以后，许同学在语文课堂上时不时给我惊喜，在与他的交流中，我一次次学习到：黑塞作品《悉达多》中主人公对于生命意义的探寻，电影《好兵帅克》中主人公离奇的遭遇与荒诞的剧情，现代文艺流派达达主义的反传统与激进思想……当我把孩子的进步与成长反馈给他妈妈，他妈妈似乎也平和下来：“陈老师，我终于知道孩子的焦虑原来是我传染的。只有我内心安定，孩子才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，而我只需要关注他每一步的努力就可以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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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次沟通后我才知道，原来许同学的妈妈是一位全职妈妈。我很好奇她为何会放弃自己的职业发展，她的解释很简单：“一切都为了孩子。”好几次发微信语音，我都发现许同学妈妈的嗓音很轻柔，很甜美，普通话也很标准。如果不是知道她做全职妈妈，我还以为她是哪个电台的播音员呢。

我一追问，没想到大差不差，她之前还真是一位靠“嗓音”吃饭的讲解员，仅仅因为孩子成绩不出色，便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规划，来陪伴孩子读书。同为母亲的我不免深思：难道陪读就是对孩子最好的付出吗？女性对自己职业的放弃，在孩子看来，这份奉献是不是过于沉重？如果孩子最终不能如母亲所愿，是不是就是一场失败的豪赌？于是，我“好为人师”地给她发了一句话：“也许榜样示范才是最好的教育。”不久，听许同学说，他妈妈开始在网上兼职做播音工作，感觉妈妈没有因此更累，反而更充实、愉悦了。而许同学也有了明显的进步。我们在学习《红楼梦》时，谈到王熙凤被贾母戏称为“凤辣子”，他立刻两眼放光：“陈老师，我们方言中也有‘皮五辣子’的说法，难怪《红楼梦》的语言风格是属于我们江淮语系的呀。”我赶紧呼应：“是呀，《西游记》里也有‘鹊薄’一说，我们方言里是不是也有呀，表达‘刻薄’之类的意思。”

没想到我就随便这么一说，他回家立马写了一篇《方言的学问》。热爱写作的我顿时内心澎湃起来，很有惺惺相惜之感。于是我赶紧帮他投稿，不多久，文章就在《作文通讯》上登载了。许同学的妈妈肉眼可见的开心，一个劲地表达对我的感激，我却很平静：“听说你参加省里的朗诵比赛获奖了，我想，你的成功起到了榜样示范作用，孩子经常在我面前夸赞你呢。”雅思贝尔斯如是说：教育的本质意味着，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，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，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也许老师与家长的沟通，也仅仅在于唤醒与点燃。一万次的灌输，不如一次真正的唤醒。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，无论是班主任还是家长，教育永远都是一场沐光而行的遇见。
陈凤兰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，南通市中学语文高级教师